上世紀 90 年代末,我還是伯克利的一名學生,目睹了當年互聯網誕生期的繁榮如同一場狂熱的夢一樣展開。
那些年里,流量等同于收入;在某件事的末尾添加 .com ,投資者就會向有抱負的企業家投錢;沒有商業模式的初創公司購買了超級碗廣告,許多人在一夜之間成為紙上百萬富翁。
1999 年我在 Sun Microsystems 實習期間,我開車經過 101 座辦公樓,上面掛滿了 AltaVista、Excite 和其他注定要滅絕的名字的廣告牌。到了 2001 年,這些建筑物空無一人。
第二年夏天,我參加了一個發布會,一家初創公司投入了五十萬美元,只是為了宣布他們將開始對他們一直免費贈送的產品收費。房間里擠滿了 VC。
當我在 2000 年 12 月畢業時,這場狂歡已然落幕。從伯克利我看到了完美的景色——就在坍塌的海灣對面。
25 年后,我們回來了。標簽已經改變,但邏輯沒有改變。
"AI 驅動 " 是新的 ".com"。初創公司兜售套殼產品。但這一次,許多人甚至不假裝擁有他們所依賴的技術。仔細觀察,它是一座紙牌屋:套殼產品依賴于 OpenAI,OpenAI 依賴于 Microsoft,Microsoft 需要 NVIDIA,英偉達擁有為這一切提供動力的芯片。
沒有人負責。每個人都知道這個擊鼓傳花的邏輯,可每個人都假裝這一切并不存在。
一、租來的 AI
多數所謂 "AI 工具 " 只是 OpenAI API 的華麗包裝。
某次我拆解一款播客剪輯工具時恍然大悟:上傳文稿,就能生成推文、摘要甚至通訊稿——界面精美,月費 60 美元。但如果直接調用 OpenAI API,同樣流程只需 5 分鐘,成本不到 4 美元,連代碼都不用寫。
沒有系統,沒有基建,只有一層皮。我突然明白:這些不是產品,而是 " 提示詞流水線 +UI" 的縫合怪:
輸入:文稿;
處理:硬編碼提示詞(如 " 總結這段 "" 生成推文 ");
輸出:文本框里的格式化文本。
無后端,無知識產權,只有標準化 API 調用。用戶每月花 50-100 美元獲得的產品,自己動手只需幾分錢。不僅是溢價,更是欺騙——商業模式全靠信息差。
這就是套殼產品的本質:偽裝后的 OpenAI。
二、OpenAI 的致命軟肋
全行業視 OpenAI 為 " 不可撼動的智能層 ",所有套殼產品、智能體、生產力工具皆立于其肩。OpenAI 擁有最強模型和先發優勢,重塑了整個市場。
但他們同樣有弱點。
OpenAI 的統治力依賴分發渠道,而渠道正是被輕視的套殼產品。所有基于 GPT-4 的 SaaS 工具,他們不僅是搭便車的家伙,更是 OpenAI 的客戶群。若其中幾家倒閉,API 收入隨之蒸發。
風險在于套殼產品用免費策略吸引高耗能用戶,但 OpenAI 按請求次數收費——無論用戶是否付費,成本都由套殼產品承擔。商業模式全憑 " 燒錢換增長 ",少數幸存,多數消亡。它們消失時,OpenAI 也大事不妙。
OpenAI 掌握技術,卻不擁有用戶;套殼產品擁有用戶,卻不堪一擊:經濟護城河淺薄、燒錢快、用戶黏性低。如果套殼產品崩塌,OpenAI 不僅會流失客戶,賴以獲取非 ChatGPT 收入的分發體系也將隨之崩塌。
OpenAI 和套殼產品不是單向的依賴,二者的關系已經形成了閉環。OpenAI 掌控智能,而套殼產品掌控分發。雙方假裝對方不重要,但經濟規律表明事實并非如此。
每個經過套殼產品的 API 請求(無論付費與否)都為 OpenAI 創收。百萬級免費用戶讓這些初創公司成了 OpenAI 的 " 無償分銷軍 ",一邊補貼 OpenAI 增長,一邊流血而亡。
套殼產品倒下,OpenAI 的觸角也隨之萎縮。它可以嘗試直接轉化用戶,但多數人本就不是 ChatGPT Pro 的目標——他們要的是工作流解決方案,而非裸模型。
OpenAI 擁有強大的技術護城河和模型,但沒有風險緩沖層。其影響力系于一群脆弱的套殼產品,它們大多虧損、同質化、靠燒融資續命。錢燒完時,OpenAI 失去的不只是伙伴,更是收入的地基。
不信?打開 Instagram,滿屏的 AI 工具,各個號稱能徹底改變你寫筆記、管理健康檔案、錄制播客乃至寫日記的方式。看起來設計精美,其實全由 GPT 驅動,后臺如出一轍:
1. 輸入 → 2. 傳至 GPT → 3. 解析響應 → 4. 塞進 UI → 5. 包裝成產品
OpenAI 每次調用都收費——無論產品多么同質化。這才是真實的風險: 套殼產品組成的脆弱網絡,既是客戶群又是增長引擎——全在虧損,全可替代,一項政策就能讓其崩塌。
看看外殼產品的 " 技術內幕 " 就會發現,多數產品后臺代碼不過如此。
這就是套殼產品的全部。其余只是 CSS、支付系統和 Stripe 接口。
改句提示詞就能換功能:文稿轉推文?改指令;會議摘要?換輸入;郵件助手?接入 SendGrid。
無知識產權,無系統,無護城河,只有結構化 API 調用 + 前端 + 營銷。一個初級開發者用 ChatGPT+Stripe+ 前端模板,一小時內就能復刻市面上多數 AI 產品。
這是繁榮的引擎,也是 OpenAI 的商業化悖論。
三、生存邏輯:底牌在誰手上
嘲笑套殼產品很容易,但真相更復雜:
它們沒有技術,只租用技術(依賴 OpenAI/Anthropic/Claude)。" 產品 " 本質是帶提示詞的 UI,用戶每點一次,它們就向模型商付一次費。
如果沒有構建真實的基礎設施,例如記憶層、工作流引擎和分發壁壘,它們只是中間商。但要知道,中間商是難以長久的。
不過,反轉來了:OpenAI 同樣需要它們。套殼產品是 API 的增長引擎,將 GPT 帶入垂直領域。如果套殼產品全部消失,OpenAI 將失去觸角和收入。這種相互依存重要,但底牌更重要。
生存取決于四個問題:誰掌握利潤?誰控制定價?誰能切換供應商?誰的壁壘無法被一句更好的提示詞取代?
案例剖析
Jasper:融資超 1 億,年收 9000 萬,后被 ChatGPT 重創。被迫轉型企業服務,加入模型路由,勉強存活——估值縮水、高管換血。
Copy.ai:1600 萬融資,1000 萬年收入,擁有海量免費用戶,但零壁壘。它的核心功能 =GPT+UI,用戶切換成本極低。
Notably:一款小眾研究工具,完全依賴于 OpenAI。其提供的摘要生成、數據分析等功能,已經被 ChatGPT 完全覆蓋。它面臨的不是 AI 工具的競爭,而是被淘汰的風險。
Tome:用 GPT-4+Stable Diffusion 做 AI 幻燈片,用戶數百萬——直到微軟將 Copilot 嵌入 PPT。它的致命傷暴露無遺:要挑戰技術巨頭但是被輕松碾壓。
Writesonic:在競爭中低調突圍,通過自研小模型降本。 這家公司能動態調配 GPT-4、Claude 以及自研模型引擎,模塊化架構優勢顯著。" 如果說有誰能依靠運營效率生存,那非他們莫屬。
企業存亡的關鍵,不在于誰搶先入場,而在于誰能突破套殼產品的局限。 真正掌控用戶體驗(而非只是依靠 API 調用)的公司,才能在變局中存活。行業地震的時刻終會到來,問題不是誰會倒下,而是誰手中握有底牌。
英偉達:沉默的王者
AI 興起前,英偉達是游戲公司,專注于 GPU、幀率和顯卡。大多數人仍然這么認為,但如今,它已是 AI 領域最具勢力卻最被低估的企業——不直接面向用戶,卻絕對掌控生態鏈。
英偉達既不訓練模型,也不運營應用,更不會出現在你的 ChatGPT 標簽頁。但每次使用 AI,你都在用英偉達。
幾乎所有主流模型(GPT-4/Claude/Gemini)皆由其硬件訓練和部署。超過 90% 的模型訓練在其芯片上運行。推理(生成響應的過程)仍有 70% 到 80% 由 NVIDIA 驅動。OpenAI 在 Azure 內部的 NVIDIA 集群上運行。微軟瘋狂搶購 GPU;AWS 即使采用定制芯片,仍然依賴 NVIDIA 來處理關鍵工作負載。——沒有英偉達,任何企業都無法實現規模化。
英偉達不僅制造芯片,更掌控 AI 供應鏈:從硬件到驅動程序,再到像 CUDA 這樣的軟件框架,以及將 GPU 轉變為可部署基礎設施的編排層。它是產業中最安靜、最絕對的命門。
它無需前端產品——整條流水線已在握。
微軟:掌控命脈的基礎設施中間商
OpenAI 是大腦,微軟是神經系統:每個 API 調用、ChatGPT 響應、模型微調皆運行于 Azure。這不是腳注,而是基礎。
微軟投資 OpenAI 的數十億不僅是股權,更是控制權。作為 OpenAI 獨家云供應商,微軟現在掌控著所有使用 GPT 的 LLM,每個請求都在其 GPU 集群處理,由 Azure 調度,再加價出租。
作為回報,微軟獲得了 GPT-4 的早期使用權,將其嵌入 Office/Outlook/Teams。OpenAI 訓練模型,但微軟控制分發。"Copilot" 只是門面,真正價值在幕后。
微軟無需打造最強模型,只需占據最強模型依賴的基建層。 若 OpenAI 試圖推出?其整個技術棧(從調度到算力)皆綁定 Azure。微軟不僅托管了 OpenAI,更擁有 OpenAI 運行的整個環境。
四、底部的斷層線
真正的危險不是套殼產品崩塌、OpenAI 漲價或微軟轉移戰略中心,而是更深層的結構風險:堆棧底層的單點脆弱性。
若英偉達出現問題(供應鏈中斷 / 生產延誤 / 地緣制裁 / 出口禁令),整個 AI 生態系統將停滯:訓練減速、推理卡頓;產品開發停擺。
屆時,競爭不再是功能迭代或融資能力,而是你能否拿到算力?
這并不是假設,端倪已經出現: 高端芯片出口管制收緊,英偉達 H100 供不應求,GPU 租價暴漲甚至翻四倍。
生態鏈每一環,從 OpenAI 的 API 到微軟的 Copilot,再到充斥信息流的套殼產品,都構建于單一公司、單一硬件、單一地理區域的供應鏈上。
這不是技術棧,是斷層線。
崩潰時刻,沒有軟著陸一說,唯有減速、配額與洗牌。企業消亡,市場回調,幸存者將是那些從不相信 " 地基堅固 " 的人。
顛覆 AI 經濟的三大黑天鵝
硬件斷供:無論是地緣政治緊張、原材料短缺還是制造業放緩,都可能導致英偉達供應鏈中斷,進而導致全棧進展凍結。沒有 GPU 就意味著無法訓練、無法推理、無法擴展。硅是這個生態系統的氧氣。
監管鐵拳:若大國認定基礎模型威脅國家安全或公共安全,一紙禁令可讓 AI 管線關鍵環節停擺。威脅不僅在技術層面,還在政治層面。
范式革命:最顛覆的不是崩塌,而是淘汰。如果有人構建了一個無需 GPU 的競爭模型,會怎樣?如果智能源于信號而非算力?如果一個全新架構改寫了規則?系統不會崩潰,只會過時。
每次浪潮襲來,人們總會出現同樣的心理。但其實說到底,大眾不只是追逐機會,更渴求歸屬感——想成為 "AI 建造者 ",追求 " 首發產品 " 和 " 媒體報道 " 的標簽。
產品是否可持續甚至有用并不重要,重要的是 " 數據表演 ":截圖、增長曲線、投資者報告中綁定 OpenAI API 的陡峭曲線——與歷次淘金熱如出一轍。
19 世紀,淘金者多破產,發財的是賣鏟子、租帳篷、售牛仔褲的人;互聯網泡沫時,是超級碗廣告和域名投機者;如今,到處都是套殼產品、虛假演示、AI 聯合創始人和虛假膨脹的團隊。
多數團隊并非打造持久事業,而是偽裝出 " 已經成功 " 的樣子,只為撐到融資、收購或算法推薦。這不是創新,是劇場。你目睹的多是舞臺表演。因此眾多 "AI 工具 " 千篇一律:它們沒有解決問題,只是在認真炒作。
AI 生態已經陷入大規模的囚徒困境:每個人都按照自己的理性利益行事,但卻集體破壞了他們所依賴的基礎。
套殼產品追求速成卻沒有自研模型,于是貼錢換取用戶,偽造用戶黏性,追求虛假指標,結果是一直虧損;OpenAI 需要 API 增長,支持一些明知其無法長久發展的套殼者,以換取規模、觸達和場景覆蓋;微軟希望控制部署層,卻同時依賴 OpenAI 的能力和英偉達的算力。
而英偉達,無論如何都是贏家。
每個玩家都表現得理性,但卻沒有人在構建穩定的產品,結果是形成了一個相互依存的杠桿系統。OpenAI 無法在不損失自身規模的情況下消滅套殼產品,套殼產品無法在不降低質量的同時更換模型,微軟無法占據主導地位。而如果英偉達出現問題,全軍覆沒。
這不是金字塔,而是一個沒有退路的閉環。這種脆弱性不是來自愚蠢或惡意,而是全員 " 最優解 " 的復合效應——直至全員崩盤。
五、基礎設施獲勝,卻無人建設
當套殼公司崩塌、融資枯竭、市場調整,只有一種公司能存活。因為缺了它,一切停轉。那就是基礎設施。 AWS、Stripe、Twilio 都屬于這一類型——平時處于隱形狀態,崩潰時無可替代。
互聯網泡沫時初創企業孵化器 Idealab 的教訓猶在:它孵化百家初創公司,概念宏大,品牌響亮,但零杠桿。當泡沫破裂,它們一夜蒸發。
Y Combinator 則另辟蹊徑:分散風險、押注邊緣團隊、進行小規模投資,再讓市場篩選。由此誕生了 Stripe、Dropbox 和 Airbnb。這不是因為 YC 更遠見,而是它選擇了能持續發展的公司。
人工智能經濟也將遵循同樣的模式。 英偉達和 OpenAI 們正在成為基礎設施,他們不會在界面優化或提示詞噱頭上競爭,因為他們定義了這一競爭領域。
彼得 · 蒂爾在《從 0 到 1》中提出了終極七問,是未來每個想要基業長青的公司都需要回答這些問題:
1. 技術革新:是否能創造突破性技術,而非漸進改進?
2. 時機:現在是創業的正確時機嗎?
3. 壟斷:能否從小規模市場開始就占據大量份額?
4. 團隊:是否擁有合適團隊?
5. 分銷:是否既能創造產品,又能交付產品?
6. 持久性:10-20 年后,市場地位是否還能夠保持?
7. 秘密:是否發現他人沒有看到的獨特機會?
在 AI 的套殼產品中,沒有人回答這些問題。因為答案顯而易見: 不能。不是。沒有。
當下套殼產品的套路很簡單:給 GPT 套層 UI,標榜 " 垂直 ",祈禱用戶始終處于信息差。真正的基礎設施建造者不僅要給用戶提供功能,更要讓用戶離不開自己,它們不追逐潮流,而是在潮流之下鋪設自己的軌道。
淘金熱總會結束,套殼總會崩塌,故事總會轉向,但經濟規律永遠不變。
幸存的機會,只存在系統本身。
來源:深水研究